到本月11日,距离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全球大流行就整整五年了。然而,对于那些在疫情第一年因新冠肺炎失去亲人的加拿大家庭成员来说,时间仿佛永远停滞在了2020年。他们的痛苦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轻,反而因无法与亲人道别的遗憾而愈发深刻。
在疫情最严峻的日子里,许多人无法在亲人生命的最后一刻握住他们的手,只能通过免提电话或隔着冰冷的玻璃窗道别。他们目睹着裹尸袋从长期护理机构被推出,有些人在寒风中举行了简朴的葬礼,无法与亲朋好友共同悼念。这种无法言喻的孤独和悲痛,深深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。
在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全球大流行五周年前夕,加通社采访了五位在疫情初期失去挚爱之人的人士。自那时以来,加拿大已有超过6万人死于新冠肺炎,而这些家庭的故事,正是无数失去亲人者的缩影。对于这些家庭来说,2020年永远是一个无法完全走出的年份,但他们仍在努力学会与痛苦共存,带着对亲人的思念继续生活。

无法道别的痛苦
蒙特利尔市居民西马尔,至今不能忘记父亲阿南德离去的那一幕。父亲在与新冠肺炎抗争数周后,于57岁时去世。西马尔回忆道,当他赶到医院时,只能透过玻璃窗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。他跪地恳求护士让他进去握握父亲的手,最终只获准穿着防护服进入两分钟。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。
“我仍然被困在2020年3月,”西马尔说,“看着周围的世界继续前行,而我却无法摆脱那种离魂落魄的感觉。”
阿南德是一位餐馆老板,1970年代移民加拿大。他的餐馆Resto Darbar开了20年了,做的咖喱鸡肉饭,是社区里最好吃的。参观不仅是他的事业,更是他与社区建立深厚联系的纽带。
阿南德的离世不仅让家人痛失至亲,也让整个社区失去了一位真诚的朋友。由于疫情限制,阿南德和他的母亲是葬礼上唯独的两名的在场者,但是有600人在线上参加了葬礼。
“那些在疫情期间没有失去亲人的人,有一件事他们永远不会明白……那就是这是一种多么离魂落魄、多么创伤性的经历,”西马尔说,“我一直让自己忙个不停,这样就不必去面对2020年3月留下的伤痛、创伤和悲伤。但我仍然被困在那里,而似乎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已经继续前行了。”
“为什么是她?”
密西沙加市居民莫琳,曾是一家长期护理机构的注册实习护士。
尽管女儿恳求她待在家里,但在疫情的第一年,她仍坚持工作,拒绝抛下同事和病人。
然而,在2020年的除夕夜,她的女儿阿什莉接到了她一直害怕接到的电话。她的母亲要插管了。
“我们没能道别,甚至没能陪在她床边,”她说。“这每天都让我们痛苦不已。”
2020年12月下旬,她的母亲开始出现新冠肺炎症状,咳嗽、呼吸困难。她在圣诞节那天住院,并于1月5日去世,享年57岁。
最终,她基本上牺牲了自己,女儿说。这符合她的人生态度——她总是为需要庇护或食物的陌生人敞开大门,并要求别人向医院捐款,而不是送她生日礼物。在家里,她照顾着住在布兰普顿同一屋檐下的父母、孩子和孙子孙女。
“她的心就是这么善良。如果能拿出自己的心去救人,她会愿意的,”阿什莉说。
“我每天都在问‘为什么是你?’为什么是她?或者我自责,想着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来保护她。”
“这一切不能白费”
哈利法克斯市民苏雷特的母亲,是在一家养老院Northwood去世的。从那以后,苏雷特就发起了集体诉讼,指控机构的管理不善导致了母亲的过早离世。对她来说,失去母亲的痛苦与追求正义的斗争紧密交织,成为她生活中无法回避的一部分。
苏雷特与母亲的关系极为亲密,她们曾每天通话“上百次”。母亲的离世让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温那段痛苦的经历。“这很艰难……尤其是当这件事已经持续了这么久的时候,”她说。然而,苏雷特坚信,Northwood养老院“出了问题”,该机构在2020年至少有53名居民因新冠肺炎去世,被称为新斯科舍省的“疫情重灾区”。
“我们都失去了亲人,这一切不能白费,”苏雷特坚定地说。
据苏雷特描述,她的母亲帕特丽夏因早期痴呆症住在一间私人房间里。2020年2月,随着她病情的加重,机构计划将她转移到护理更多的楼层。然而,苏雷特在疫情爆发时要求暂停这一计划。“我要求他们不要转移她,他们最初答应了,但后来却坚持转移,最终真的转移了,”她回忆道。
2020年3月,母亲被转移到一间双人房间,几周后便感染了新冠肺炎。苏雷特记得最后一次与母亲通话时,母亲虚弱地说:“我太累了。我得挂电话了。”那是她们最后的对话。几天后,母亲去世。
苏雷特随后提起了诉讼,指控Northwood的做法、政策和程序存在严重缺陷,导致像她母亲这样的居民过早死亡。诉讼还指出,机构在疫情期间未能采取足够的防护措施,加剧了疫情的传播。
Northwood方面则辩称,诉讼“从根本上未能”提供充分证据。新斯科舍省最高法院的一名法官于2022年12月裁决了这项集体诉讼,但Northwood已申请上诉,理由是法官未能“适当评估”申诉人的共同问题。加社试图联系代表Northwood的律师,但在截稿前未收到回复。
“如果我有能力尝试做出一些改变,帮助我们的亲人不被遗忘,确保他们过早和不合时宜的死亡不是白费,那为什么不呢?”苏雷特说。
根据加拿大健康信息研究所的数据,在2020年3月至2021年8月期间,加拿大有超过1.4万名长期护理机构的居民和员工因新冠肺炎死亡。疫情最严重时,加拿大军方甚至被派往安大略省的七家护理机构协助,并报告了令人震惊的卫生条件,例如地板和墙壁上满是粪便和呕吐物。
苏雷特的诉讼不仅是为了纪念母亲,更是为了揭露长期护理机构在疫情期间的系统性失败,并推动改革,以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。她的斗争不仅是对母亲的告慰,也是对所有在疫情中失去亲人的家庭的声援。
“一扇无法关闭的门”
温哥华市民萨曼莎至今记得,2020年3月,她站在温哥华父亲所在的护理机构外,将小号举到唇边。她抬头望向三楼那扇敞开的窗户,希望《蓝月亮》这首熟悉的曲子能穿过冰冷的玻璃,陪伴她隔离中的父亲。
她的父亲加里是一位硕果累累的钢琴演奏家。在20世纪70年代,萨曼莎还是个金发飞扬的小女孩,常常围着他跳舞,而他则叼着一支罗斯曼斯香烟,指尖在琴键上跳跃。“家里总是充满音乐,”萨曼莎回忆道,“我想让他的脑海里充满音乐,就像他以前为我们做的那样。”
然而,当她隔着窗户吹奏时,父亲已因新冠肺炎检测呈阳性而卧床不起。护士告诉她,父亲听到熟悉的曲调时,曾虚弱地挥动着手。那一刻,音乐成了父女之间唯一的联系。
2020年4月2日,加里去世,享年77岁。萨曼莎未能见到父亲的遗体,只能从殡仪馆拿到一个装着他骨灰的天鹅绒袋子。她在家听着父亲喜欢的歌,骨灰袋静静地放在身边,仿佛父亲仍在陪伴她。
“人生通常有一些重要的时刻——出生、生日和葬礼,这些是我们会规划的,”萨曼莎说,“但父亲的离世就像一本书中未写完的章节,或一扇无法完全关闭的门。总有一只脚卡在那里,让你无法真正放下。”
对萨曼莎来说,父亲的离世不仅是失去至亲的痛苦,更是一种无法释怀的遗憾。她曾希望通过音乐传递爱与思念,但最终,那扇门却永远无法完全关上。
“学会生活”
多伦多士嘉堡居民汤普森女士一生坚强,即使在89岁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并入住斯卡伯勒的一家长期护理机构后,她也从未依赖药物。她热爱生活,喜欢看纳斯卡赛车,哼唱一些她所喜欢的经典歌曲,还喜欢用葡萄干代替巧克力豆烤制饼干,这些小习惯让她的生活充满温暖与乐趣。
然而,当新冠肺炎开始在她居住的护理机构蔓延时,她的女儿琳达仍然抱有一丝希望,认为母亲健康的体魄能够抵御病毒的侵袭。然而,现实却残酷无情。“我们接到电话,说周五晚上她感觉不舒服,周六晚上情况更糟了。然后周日早上,她就没了,”琳达回忆道。
2020年4月5日,汤普森女士因新冠肺炎去世。
琳达的姐姐亲眼目睹了母亲被装入白色裹尸袋,推进救护车的那一刻。母亲生前的物品被匆匆收集,装在一个垃圾袋里交给她们。由于疫情的限制,直到2022年7月,她们才得以在母亲的家乡魁北克市为她举行了一场迟来的葬礼。
尽管失去母亲的痛苦深深刻在心底,琳达选择将注意力转向那些美好的回忆。她不再沉溺于痛苦的画面,而是看着床头柜上母亲的照片,露出微笑。“我们的心仍然破碎,我认为它们永远不会真正愈合,”她说,“但你要学会带着心中那一点裂痕生活。”
对琳达来说,母亲的离世不仅是失去至亲的悲痛,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深刻领悟。她学会了在裂痕中寻找力量,在回忆中延续母亲的爱与温暖。